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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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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邵東一只腳已經踩在腳邊的小凳子上, 聞言回頭看到一個朝氣蓬勃只是看著就讓人感覺這世界有著無限希望的小年輕,擡眉微微疑惑地問:“你是……?”

“我叫李博光, 是來看望塗邵東先生的。”李博光將水果在桌子上, 邁著長腿大步走過去,探頭看了看:“你是要拿什麽東西嗎?要不要我幫你?”

塗邵東先生的身材十分矮小,大約只有一米六四六五的樣子, 一張斯文儒雅的瓜子臉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 身上穿著藍條紋狀的病號服。

“不用。”

塗邵東不動聲色地將腳放下來:“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他心裏是松了口氣的, 尋死是需要勇氣的, 況且他不想死,他想活。

當那股勇氣褪去, 此時他又恢覆到平時淡定的模樣, 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

李博光笑著在走廊張望:“他不在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嗎?”

塗邵東坐在椅子上,身上氣勢自顯:“我就是塗邵東, 說吧, 什麽事?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是個廢人了,居然還有人能來看我。”

“啊。”李博光面色露出驚喜又熱情的表情:“塗先生你好, 我是從京城來的, 要開一家美容院, 我們聽說了你在滬市一手打造‘愛美麗’的事跡, 非常的敬佩您,想高薪聘請您當我們美容院的美容顧問,當然, 您要是願意,我們更希望你能當我們的總經理。”

“高薪?”塗邵東笑了:“多高的薪?”

他頭微微歪著,下巴微擡,明明是矮小的身材,自下而上擡頭看李博光,偏偏整個人都有一股氣勢,帶著輕蔑,不屑,還有一點諷刺。

李博光在走廊邊拽了把椅子過來面對面和塗先生坐下,他的動作立刻將剛才凝滯的氣氛給破壞了,他坐在塗先生面前笑著問:“您想要多高的薪?”

塗邵東笑:“隨我開?”

他在體制內的時候,月薪還不到兩百塊,哪怕累死累活,也只是一些死工資加一點獎金罷了,人人都知道他塗邵東很有能力,人人都認可他的能力,但是在國有企業,做得不好那就是你的問題,做得好那是大家的功勞,所以他依然不能讓妻子滿意,認為他是一個‘無能’的人。

他突然對工作開始心生倦意。

李博光笑著撓了撓頭,那張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些憨厚的神色,“也不能開太多了。”

塗邵東了然,也不覺失望。

之前收購‘愛美麗’的中美合資的公司邀請他當市場副總監,開的工資也就三百塊罷了,這已經超出市場的高薪了。

可他還是沒有去,因為他明白,去了合資公司,就會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他們這一代的人英文程度差,與他們語言不通怎麽交流?而美方和中方的合資,並不是要中方的技術或產品,他們看中的是渠道,等到他們進入了這些渠道,一定就會踢開中方,並把我們的品牌冷凍甚至丟棄。

塗先生的預想沒錯,在九十年代初輝煌過一時的‘愛美麗’就這樣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只成為這個年代的一個神話。

李博光身上或許還有著作為他這個年齡的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他這人身上有一點,真誠,他的真誠是能感染人的,笑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讓人對他心生好感。

他綻開笑顏:“不過我們可以為你承擔你治病的一切醫療費用。”

塗先生一震:“你說……願意為我承擔我的醫療費用?”他目光如鷹隼一般牢牢地盯住他,接著又緩緩地笑了起來,帶著看遍人間滄桑和閑涼的諷刺和絕望:“你可知道我得的是什麽病?每年的醫藥費有多少?”

“我知道,肺癌。”李博光語調輕躍:“我在腫瘤醫院已經打聽過的,您這是肺癌中最輕的一種,又發現的早,治愈的幾率是非常大的,您盡管治。”

您盡管治。

連他妻子兒女都不曾對他說出這句話。

“那……你問過費用了嗎?”

“問了。”李博光點頭:“大致了解了一下,但對於您這樣的人才來說,這一切都值得,而且,您遠不止這個價值。”

塗邵東問:“你可知道,我這身體,即使是手術好了之後,也是無法做重活的,不能勞累,而且,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覆發,你們在我身上的投資就會打了水漂。”

“我知道。”陽光灑在李博光的身上,讓這個身材高大的小年輕身上像鍍了一層金光:“所以我們才邀請您當我們的顧問,當然,總經理的位置隨時為您保留著。至於投資……那也沒關系,”李博光笑笑,“人比錢重要。”

塗邵東突然之間老淚縱橫。

一個陌生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都能對他說出‘人比錢重要’的話,而他的親人,他的家人,他至親的愛人卻要為了錢放棄他,對他施以指責和謾罵,嫌他是個拖累。

他不是沒有希望啊,卻因為錢,他的家人生生將他活的希望扼殺,難道這些年他對這個家的付出和努力,還比不上一套房子嗎?

塗邵東失聲痛哭。

李博光手足無措地坐在塗邵東面前,見他哭的跟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都糊了出來,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哄孩子似的擡手拍了拍塗邵東的背。

塗邵東只哭了一會兒,就用袖子抹了抹臉,“讓你見笑了。”

李博光憨憨地搖了搖頭。

塗邵東說:“我答應了,我這個病手術後若是五年之內不覆發,才能稱得上是治愈,我也四十多快五十了,若我的病治好了,不論將來能活多少年,我自然是盡心盡力的幫助你們,如若治不好,或是覆發了……”他慚愧地說,“那就當你們進行了一場失敗的投資。”

但塗邵東堅信,憑借著自己這麽多年的經驗和人脈積累,以及在工業三十年的經歷,又在一手將‘愛美麗’打造成國內一線品牌,天天與人打交道,如果他也活下來了,這個年輕人的投資,絕不會虧。

而以他的身體,這已經是他目前最好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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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拾光打電話回家,說十一不回去的時候,李爸爸李媽媽語氣裏的失望顯而易見。

李爸爸李媽媽都是屬於那種特別護崽崽的類型,恨不得將所有子女都能夠扒拉在身邊,由他們護著長大,一輩子待在象牙塔內,天真無邪。

四年前大兒子要去深市學手藝,李爸爸李媽媽那時候還年輕,兒子又大了,雖然很舍不得分離,卻依然狠心送走,饒是如此,李媽媽還哭了一場,好在那時候家裏還有個女兒。

等到女兒也分開,去了京城上大學,李媽媽就覺得家裏一下子都空了。

不用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起床給她做早飯,不用叮囑她早點睡覺,不用擔心孩子考試沒有考好……生活好像一下子就閑下來。

尤其李爸爸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她一個人在店裏看店,賣賣自行車,有一些自行車上毛病不大的,她也能幫著修修,回到家有時候李爸爸還沒回來,她就一個人做飯,等李爸爸回來,她們就兩個人吃,桌上的菜又吃不完,夫妻倆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千呼萬盼,總算把十一盼來了,女兒說十一不回來了。

李媽媽那個心啊,失望的無以覆加:“你是去學校學習的,打什麽排球啊?偶爾玩一下鍛煉一下身體就行,別把太多精力放在上面。”李媽媽越說越不忿:“這人家都放假,怎麽你們教練還不讓人回來?又不是奧運會?”

說著說著,李媽媽還抹起了淚。

電話這頭的李拾光並不知道李媽媽的心酸,叮囑他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我們身體好著呢,你爸爸現在忙的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工地上監督工人開工,又要跑竹子湖的事,人曬的和煤炭沒區別了,黑得流油。”李媽媽取笑著說:“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們操心,平時沒什麽事不要往外面跑,就待在學校裏,晚上別出去,有什麽事就告訴老師,別自己憋著。我們在家什麽都好,你別讓我們操心就行了。”

李爸爸回來聽李媽媽說女兒十一不回來的事,頓時連飯都吃不香了,吃了兩口就把筷子扔下:“不吃了!”

“飛飛說是馬上大運會要來了,哦,大運會就是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他們社裏要集訓。”李媽媽吃著菜,也意興闌珊。

李爸爸和李媽媽說一樣的話:“大運會,又不是奧運會?十月一過天就冷了,她就帶了那麽點衣服過去,要是凍了怎麽辦?現在家裏事情多,我又沒時間給她送過去。”

李爸爸覺得渾身一點勁都提不起來,他將碗推開:“我不吃了,你回頭給她收拾一些冬衣,我去給她寄過去。”

李媽媽也嘆了口氣:“唉,這孩子跟你一樣,也是死心眼,不願去她族爺爺家,族爺爺和我們家才剛出了五服,族爺爺的父親和你爺爺的爺爺那還是嫡親的堂兄弟呢,她和族爺爺關系好,等她畢業之後,隨便在京城安排個工作,她以後也就不愁了。”

李爸爸卻不同意這個看法,“你說那些沒用,飛飛真要有本事,不用別人自己也能考上,最多是進入體制內以後能幫扶的伸手幫扶下,族爺爺都八十九了,還能有幾年好活?我讓飛飛過去,就是認個門,認個臉熟,真要為飛飛未來著想,還是我們自己多努力一點,多掙點錢,建個大房子,以後實在不行,就讓飛飛招親。”李爸爸說:“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看著,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李媽媽就啐他:“你看當上門女婿的,有哪個是條件好的?女兒的事情你別瞎摻和。”李媽媽收拾著碗筷,“我看清泓那孩子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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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其實還沒有雙休日,只休一天,有些是大禮拜休息兩天,隔一個禮貌休息休息一天,國慶節只有一號到三號三天假。

但學校間的情況不同,自主權大一些,比如這次國大國慶節就放了八天假,很多社團都被留下來集訓。

李爸爸李媽媽也是被女兒提前告知國慶節回來,然後才這麽失望,不然這麽遠,路上都要花費兩天兩夜的時間,他們也舍不得女兒兩頭跑。

而且女兒身上有錢,他們是希望她能坐飛機回來。

他們都還沒坐過飛機呢,希望女兒能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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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邵東那邊,因為資金的到位,醫院表示手術隨時都可以做,但在做手術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和塗太太離婚。

離婚的事是塗太太提出來的,她見他堅持做手術,就說:“你要做手術,行,我們先離婚,房子歸我和兒子,我不能像你一樣,不管不顧,讓這個家徹底散了!”

“我不要房子!”塗先生的兒子塗興國紅著眼眶,“爸,您安心治病,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你能想什麽辦法?你說你能想什麽辦法?”塗太太拉扯著兒子,“你以為這只是手術費用嗎?還有手術後面各種費用,那是好幾萬,不是好幾百,我們這樣的家庭,一萬塊就把家裏拖垮了,哪來那麽多錢?就是把我稱斤稱兩的賣了也沒那麽多錢啊?”她哭著看向塗邵東:“就算你治好了又能怎麽樣?你已經是個廢人了,以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重活不能做,不能勞累,你除了在家裏拖累這一家老小,你還能做什麽?你什麽都做不了,老塗,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兒子為你背一輩子的債嗎?”

塗邵東最終還是疲憊地用手捂住了眼睛,“我同意離婚,房子歸你和兒子。”

塗邵東的話讓塗興國心都碎了,眼眶通紅:“爸,我不要房子,您拿去治病,家裏的事情你別管,以前有你照顧我們這個家,現在我都快三十了,也應該我抗了。”

兒子的話到底讓塗邵東心裏有些安慰,笑了笑:“沒事,你和臘梅好好過日子,去把小偉接回來,孩子老住在外公外婆家也不好。”

塗邵東和塗太太的離婚手續辦的很快。

塗太太不是不知道有人出錢給塗邵東治病,可即使治好了,他又能活幾年呢?

她都聽說了,人家願意出錢,是為了聘請他做顧問,這錢就當是提前預支的工資,未來的幾年塗邵東都要為人家打工還錢,家裏得不到一分。

即使他以後賺了錢,還得支付他手術之後的各種費用,他除了拖累這個不堪重負的家庭,沒有其它任何用處,還要他們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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